【读者之声】第1期：周海云| 卡昝河上的成人礼

文|周海云

轩：

就像以往的17个生日一样，这天，妈妈还是选择以书信的方式向你表达祝福，并记录你的成长。

可今天又有别于以往。过了今日，你不再是妈妈心心念念的小宝，而是我可以依赖的男人，是我在这世上第2个可以不设防的男人。所以，今天的妈妈比任何一个日子都快乐，都满怀期待。走在你高大的身旁，我一边气喘如牛，一边小心隐藏着这份小确幸，不让它打扰到一起执行任务的另外9个孩子。是的轩，今夜你将在妈妈的守护中，在祖国西北的卡昝河边防线上，与来自五湖四海的其他年轻人，徒步爬升到萨尔坎2851高地，执行夜巡潜伏，完成一次对祖国的守护。

卡昝，哈萨克语“锅底”的意思。

绵延整个新疆博尔塔拉州的阿拉套山与别珍套山在温泉境内逐渐合围，形成一道环形屏障，阻断中哈边境。融雪冲出的卡昝河静静地匍匐于山脚，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汉，不动声色地看日升，看月落，记载岁月过往。卡昝河边防连于1962年建制，驻守于此，为这道天堑再加一重保险栓。轩，你是如此幸运，在18岁成年之际，有幸做一回祖国安全栓上的小螺丝钉。

今晚带队的是副连长，一个来自湖北襄阳的小伙子，他长不了你几岁，却有着你没有的沉稳和体贴。十点多钟的北纬45度线上黑云翻滚，“锅底”却依然清澈透明。脚下的草色由浅入深，白绒似的花毯变黄、变红、变紫，延伸至天边。我们一路向北，随着海拔攀升，尾巴尖上的你越来越颓丧。

出行前，连长反复交代大家照顾好你，甚至悄悄备好了车，如果不行，随时上去接我们母子下山。那时的你目光又轻松又顽皮，连长1杠3星的军装穿在你三年未见阳光的身上，像破庙门口的石狮子，怎么看都威武不起来。在他的极力反对下，你才放弃头盔改戴布军帽。而此时，“好汉坡”还未上半，你已毫不客气地将机关枪扔给了“小山东”。轩，咱们不是说好“人在枪在”“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枪”的么？

天空下着微雨，空气稀薄而清新。从脚下至天尽头，除了山就是石头，没有树，没有水，甚至没有牛马野兽。土拨鼠巨大的巢穴无声地张着，像冻僵了的大嘴。山一座连一座，半截流砂半截雪，长得简直一模一样。我们母子粗放的喘息在队伍里显得格外刺耳。副连长年纪轻说话也轻，笑容却明朗笃定。他一路落在最后，不着痕迹地配合我俩的体能喊“停”。另外一群与你年龄相仿的男孩，虽背负着数十公斤的装备却健步如飞，追逐着山腰欢腾的蚂蚱大军，一会儿跳上大石墩子君临天下，一会儿匍匐在草丛中比赛逮蚂蚱王，丝毫不见疲态。最逗的“小山东”喊着口号小跑在前面领路：三公里呀我爱你，一天两个好身体。他们轻松自在如履平地的身影，令你一次次将惊讶问询的目光投向我。是的孩子，这就是人迹罕至、苦寒坚硬的边防生活中青春的样子。

天色愈暗。我们的5G信号早消失得干干净净。当副连长再次拿出地形图平铺在草地上找路径时，已不得不借助手电筒了。这是个漆黑的夜，既不见月亮，也没有星星。凄厉的雪风夹着狼嚎为本就荒凉孤寂的夜巡增添了恐怖感。脚下的碎石块提醒我们，草越来越稀薄了。“小重庆”端着仪器不断向北斗传送我们的位置信息，“小湖南”从背包找出信号弹备用，副连长左右环视不远处的山体，果断指着一处下指令：“走！”

通过大家七嘴八舌的介绍，我们得知萨尔坎2851高地散居着8户不同民族的牧民。今晚执行潜伏的同时，我们还要去逐一拜访他们，了解生活情况并完成人口信息核对。

最先发现我们的是马哥家的三头牧羊犬，他们吼声一起，四野的狼瞬间闭了嘴。老马夫妻从帐篷里闻声出迎。这也是你从湖北进疆一周来，第1次近距离接触回族牧民。你惊叹挤在一起抱团取暖的那么多羊，惊叹半山腰上这孤立无援的矮帐篷，惊叹牧民的热情健谈，更惊叹的是马叔叔夫妻与战士们的亲密关系。他们事无巨细地主动报告近日在边境线上放牧的所闻所见，邀请战士们进帐篷喝奶茶驱寒，拍着胸脯子保证有他们在这儿看着，请连队放心。战士们拿出小本子，一边记录有价值的信息，一边登记老马夫妻需要的生活物资及药品。你悄悄向妈妈印证：“这就是课本上军民守望相助、鱼水情深的故事原型。”是的孩子，强大的国防除了是一场军事保卫战，还是一场人民保卫战。在边疆，每一个牧民都认准同一个信仰：“一生只做一件事，我为祖国守边防。”

越往上越冷。我们把能穿的衣服全穿上了，还是冷。风像刀子似的割在脸上，战士们却异口同声地说，今晚是他们近两个月巡防来，天气最温柔的一次。雨势渐猛，脚下的路变得凶险无比。我们挥别老马，继续寻找其他住户。牧民们居住分散，独岭独居，彼此间隔数公里。为了节省脚程，战士们决定“冲坑”。而那时，你养尊处优的双脚已完全浸泡在了冰冷的雨水中，妈妈真担心你哭鼻子，这让我不得不感谢这漆黑的夜幕，是它在众人跟前维护了一个男孩1米8的尊严。凌晨1点的高原边境线，静得让妈妈感觉不到你的存在。牧民们听见狗叫，一家家从热腾腾的被窝里爬起来，站在风雨中迎候我们。没有抱怨，没有质疑，那熟稔与关切就像总算等回了自家下山的孩子。你拉着妈妈小声说：“我懂了，难怪本地人称卡昝河边防连为卡政府。”是啊孩子，60多年过去了，多少战士在这里为了保护牧民的生命财产壮烈牺牲，又有多少牧民协助战士们诱捕了一批批越境者，日月共鉴，山河作证。这世上唯有双向奔赴的感情才真实，才长久。

我回应你手心的温度，用劲捏了捏：宝贝，生日快乐！

潜伏在萨尔坎2851的制高点，夜视仪里万里江山历历在目。抱歉孩子，妈妈没能为你准备生日蛋糕，但71公里的卡昝边防线在你脚下，温泉县的万家灯火在你脚下，夜幕包裹的宁静哈国在你脚下。18岁的男人，眼里除了青春飞扬，还应该有家国担当！感谢边防连在无意中给了你这样一个成年礼。

雨越下越大，连长在山下为我们担心得一夜不敢合眼，他早早将营地围墙上的电子标打开。“听党指挥、能打胜仗、作风优良”12个火红巨字在夜的尽头为我们指引回家的方向。

清晨8点，战士们嘹亮的晨练声传上楼来，我们母子手忙脚乱地穿戴下楼，羞愧万分。一楼，小伙子们正一字排开擦拭枪械。夜里让你吃尽苦头的那挺机关枪，正被一个阿克苏男孩擦得锃亮。一起行军的9名小战士跟没事人似的，精神抖擞地忙前忙后。站在一溜子军械前，轩，你曾引以为傲的青春，你曾引以为苦的高三学业，在这一瞬遭到了暴击。令妈妈欣慰的是，此刻你没有退缩，而是试探着向队伍里靠拢。

下午，连长安排你为军营出一期喜迎二十大的墙刊，需要将荣誉室的两帧浮雕《连队雪山巡防》《高继友为牧民治病》移到板报中。军医高继友的故事再次震撼了你——那是个多么年轻的小伙子！可他在给牧民治病返回的途中，因高烧失神从山脊上滚下，坠入了滔滔的卡昝河。“妈妈，他滚下时该有多疼啊！”这是你下午对我说过的唯一一句话。完成创作后你才告诉我，有了昨夜的亲身经历，作画时你不再关注技巧，而是在人物意志和情感塑造上下功夫。妈妈想说的是，作画形同做人，“技巧”是皮，坚定的意志和温暖的情感才是我们需要倾尽一生去守护的珍贵灵魂。

有事干的时间特别好混。18岁生日的24小时在你酣畅的汗水中，在你隐忍的泪水中，在你疲惫的步伐中，在你惊叹的目光中，在你挥舞的笔墨中，在妈妈患得患失的期待中……倏地消逝。连长和战士们极力挽留，你仍坚持回温泉。深夜，我们坐在88团刘警官的车上，倒数着仪表盘上的时间，陷入比夜幕更沉重的沉默。

“妈妈，我大学期间可不可以参军入伍？”

你冷不丁的发问吓我一跳。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很惊异你的脑子里竟然游离着一个军旅梦！

“10分钟后湖北高考查分系统就开通了，小子，咱们先查分，先看看有没有大学读哈。”我强摁着攥紧的心打趣道。

“放心吧妈妈，”你将我的手握紧，“人们都羡慕白娘子，说她生了娃就被关进塔里，出来时娃都中状元了。妈妈，我进了高二你就撂下我跑边疆支教，跟白娘子一样心狠，所以你也会跟白娘子一样走运的。现在你要做的是深呼吸，然后静待花开。”

啥逻辑！我焦躁地摇下车窗，在夜风中寻找你起伏的胸膛，轻轻靠了上去。

祝宝圆梦！

爱你的妈妈

2022年6月25日凌晨